庄行走过荒草丛生的土地,日落西山,黑暗降临,一切变得昏暗。
他掐诀手托一束火苗,照亮了周身,独自一人寻找山崖。
今天是他来到此间的第八天,八天,说短不短,说长不长,但他还没有找到回去的头绪,为什么他回来到这里,他也一样不得而知。
说心里一点忧虑没有,那是假的,面对不确定的将来,谁能说自己稳如泰山?
这几天的夜晚,独自在野外露宿的时候,他有时候就会想,难不成他会一辈子都在找寻回去的路么?
才下山的时候,有猫熊陪着他说话还不觉得,可此刻他孤身一人踏上了旅途,仅仅数日,他便觉得不安了。
夜里一个人的时候,他必须抱着剑才能入睡,没有人和他说话,他只能凝视着火堆,听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,安静而沉默地思考接下来该去何方。
这和他撰写《林路水泽经》时,去野外探路的感觉完全不一样。
那时候也在野外露宿,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计划的,他有计划好自己要去哪里,路上可能会遇上哪些妖兽,去程和回程他会精确到天。
他下山时一定磨好了剑,带上了足够使用的符箓,芸苓还会为他准备灵种,夜里休息时,他只需催动灵种,就能在那个顷刻生长出来小树屋安眠,甚至有时候芸苓会抽空和他一起下山,两个人出门就像是郊游一样,心情愉快。
山野之中的妖族,还会为他指路,妖狼族,妖狐族,都因为他当年为妖族和人族牵线,将他视为恩人,走在山野的道路上,哪里都是朋友,虽然是从来没去过的地方,但有熟妖领路,一切便显的轻而易举。
用一句话来形容,他的每一次出行都是尽在掌握的,所以他安心地出门,从不畏惧。
可现在不一样,他忽然被卷入了这场意外里,他什么都没准备,手里只有一把剑,这片土地上没有他的熟人和朋友,他随时要提防妖物。
离开清玄山,往山野之间走去后,妖物就多了起来。
两天前他遇见过一群白尾豺,乱世之中,这种食腐的妖兽就是如鱼得水,那群白尾豺比庄行小时候遇见的那群数量更多,更加强大,虽然庄行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将那些将他视为猎物的妖兽斩首了,可他的心情却不由得沉重起来。
如果是以前,他绝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一群吃人的妖兽。
这一切的因素都让他的内心产生动摇,所以他希望,或者说许愿,他希望那面不可思议的画壁能带他回家,带他回去他原本的归属之地。
找到那面山崖的时候,他内心是激动且忐忑的。
他反复确定了几遍,就是这一面山崖,那画璧被压在黑色山岩的下方。
他绕了一圈,找到了入口所在之地,可看到那个洞,他的内心又紧张了起来。
那个洞被挖开了,明显能看到一个能供人通过的入口。
有人来过这里,那画壁...不一定还有用,可能它已经变成一面单纯的壁画了。
不管怎样,还是得下去看看。
如果不行那就去找别的办法,他深吸一口气,走入了洞穴。
迎面有冰凉的风吹来,风中有地下水的土腥味,能听到水流的潺潺声。
沉闷的脚步声回响,庄行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下,终于他来到了那面画壁之前。
火光照亮了那璀璨的画卷,青山与白云,仙鹤与桃林,金碧辉煌的万千宫阙,金粉宝石在光亮下熠熠生辉。
那日白鼠在这画壁上踩动的步伐,他都铭记于心中,他庆幸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记得如何催动这画壁上的法门。
深呼吸后,他御剑于身,剑身微微嗡鸣,悬浮在他右侧,他最后回忆了一遍触动之法,催动剑柄在画壁上敲打起来。
有韵律的声音响起,那画壁亮了起来,好似仙乐奏起,周边飘飘然。
没错了,是这种感觉,这画壁上的大道韵律尚未消亡!
庄行一喜,下一刻,他已置身于璧中。
可他愣了一下,这一回,他看见的,不是那天地奇景,他看到的,却是他自己...
耳边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,这天春光明媚,简陋的土茅屋内,接生婆使劲拍了一下那婴儿的屁股,接着是哇哇的哭声。
年轻的妇人将婴儿怀抱,贴着婴儿的脸,她汗珠淋漓,发丝散乱,小心地拥抱着那个刚出生的生命,她疲惫的脸上带着微笑,眼中除了怀中的孩子,再无其它。
庄行站在床榻旁,这是他的回忆么?
可那天出生那天,他并没有把一切都看得清楚,他的视角很模糊,刚出生的孩子还不能看清太多东西。
这不像是他的回忆,更像是某种投影,仿佛这一幕被记录了下来,再一次投放在他眼前。
他伸出手去触碰,但什么都触碰不到,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,他自然不可能碰到过去的人。
他默默看着自己的出生,到也觉得很有意思,幼时的时光一去不复返,总是让人怀念。
而且还能看到他以前没看到的东西,他可以走到院子里去,原来娘亲每天在院子里是这样织布的,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,很辛苦,自己做饭,自己捡柴。
庄行看到了夏天那场磅礴大雨,阴郁的天空下,娘亲站在村口,踮着脚尖朝村口的路望过去,有一辆牛车撵过来,她从老猎人那里拿到了丈夫的信,满脸笑容,丈夫寄回来的钱反倒被她放在了一旁。
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,雨水就落了下来。
很大的雨,有人喊她在屋里躲一会儿,可她马不停蹄就往家里赶,雨水不可避免地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,她还差点摔了一跤。
她赶到了自己的孩子面前,看到了自己的孩子瞪大眼睛看她,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。
一切都与庄行的记忆不出一二,让他想起了自己被束缚在襁褓里的那段,平静无聊,却又让人安心的日子。
直到了那个雪夜来临。
大雪纷飞的夜晚,屋子里烧着炭火。
他早早入睡了,却因为尿意而啼哭,想把娘亲叫醒。
这次庄行看到了屋外的虎妖,虎妖趴在地上,将一个人连着骨头啃进了肚子里。
它像野兽一样趴在雪地里,大快朵颐,最后将一条人腿撕扯下来,抓在手里,边走边嚼。
风雪声中,婴儿的啼哭声很微弱,却仍然在夜晚中显的有些特别。
那膀大腰圆的虎妖动了动耳朵,朝着那间屋子走去。
它轻易推倒了土墙,就是在这里与庄行的记忆有所不同。
妇人没有躲在床底,而是独自从床下跑了出去。
那虎妖似乎没有料到会突然钻出来一个人,愣了一下,依然在啃手上的那条腿,斜视了一眼那床榻,似乎注意到床底下还有什么,可还是仰头一口将人腿吞下,口鼻中呼出白气,前去追逐妇人。
妇人与虎妖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之中,庄行心中猛地一紧。
火光中,有个婴儿从床底爬了出来。
婴儿大声啼哭,仿佛想要引人注目,稚嫩的手与脚在雪中艰难地攀爬。
庄行明白他在干什么,他在往有人的地方爬,他想把人叫醒,想吸引人的注意力。
一个不能说话不能走路生活不能自理的的婴儿只能做到这样的事情,庄行明白他的想法,因为他也有想过,假如...妇人将虎妖引走了,那么他是不是就能活下来。
可并没有村民赶来,有一个腰间佩剑的女人,停在了婴儿的面前。
她伸出手,将婴儿抱了起来。
那是燕槐安,燕槐安看了看一旁的火光,又看了看怀里的婴儿。
最终她选择到屋里去,用火为婴儿取暖,用地上掉落的小毯子将婴儿包裹起来。
可婴儿并没有因为温暖而安眠,他依然在大哭,哪怕被细心呵护着,也哭个不停。
燕槐安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,最终她还是抱起了婴儿离开了,她一手抱着婴儿,一手握剑,在雪地中前进。
雪地中有一滩血迹,庄行心好像被铁锤铛地砸了一下。
散落的头发,被撕扯的衣物,森白的骨头,血肉的碎片...
那条青色的系腰让他脑中一片空白...
这次呈现在他面前的,不是一块空白的石碑,而是一具真正的残骸。
那个照料了他很久,在他出生时,将他紧紧拥抱的妇人,没有了温度。
冷意将他环绕,但紧随而来的,是无法抑制的怒意,一团火在他的胸口烧了起来,他的手握出了青筋,气血沸腾。
猛然间,他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。
是那场梦...
梦里一片黑暗冰冷,全身冰冷的他,胸中也好似有一团要将自己燃烧的烈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