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林华心里唏嘘复杂，又看了坐在他对面的苏慕白一眼，把刚才对他的嫌弃暂时收回了。</P>
两个炭火盆没一会热就把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。</P>
程林华、云展等人继续禀着军务，至于楚千尘就在一旁喝喝茶，吃吃蜜饯，心不在焉地听着，左耳朵进，右耳朵出。</P>
少顷，她神色慵懒地打了个哈欠。</P>
她现在的精力不比前世，前世，她曾下狠心跟着莫沉严训过，就是为了能适应行军打仗的日子。</P>
但这一世的她才十四岁而已，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呢，这一路长途跋涉回来，她本来就有点困乏了。</P>
若是此刻在别的地方，她不会表现出来分毫，但是，在宸王府，在顾玦的身边，她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备，困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。</P>
等顾玦回头去看她时，她的头已经想啄木鸟似的一点一点了，昏昏欲睡。</P>
顾玦抬起右手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，于是，程林华等人立刻就都闭上了嘴。</P>
反正他们现在也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这会儿说，所有人都安静地退下了，步履无声，正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楚千尘甚至没意识到这一点。</P>
就站在楚千尘右后方的琥珀自然也能看出其他人是为何退出去，有些迟疑要不要叫醒楚千尘。</P>
琥珀还在犹豫，就听顾玦轻声问道：“斗篷呢？”</P>
顾玦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很显然，是怕惊醒了楚千尘。</P>
琥珀下意识地去把那个放着斗篷的托盘拿了过来。</P>
顾玦随手从托盘上拿起了一件玄色斗篷，往楚千尘身上披去，厚实的斗篷展开时如流水般倾泻而下……</P>
错了！琥珀立刻意识到顾玦拿错了，这件过分宽大的斗篷明显不可能属于王妃，就脱口道：“王……”</P>
琥珀也只说了这一个字而已，声音就戛然而止，下一瞬，就见顾玦一手绕过楚千尘的背搂住她左肩，一手抄住她的膝窝，轻轻松松地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楚千尘从椅子上拦腰抱了起来。</P>
她整个人也被笼在了那件宽大的男式斗篷中，衬得她原本并不娇小的身形纤弱异常，一双精致的鹿皮短靴自斗篷下垂落，在半空中一翘一荡的。</P>
“……”琥珀干脆就闭上了嘴，沉默地移开了目光。</P>
原本昏昏沉沉的楚千尘在被人抱起来后一下子就睁开了眼，又打了个哈欠，眼睛湿漉漉的。</P>
她的人还迷迷糊糊地，眼神茫然，似乎不知道身在何处。</P>
她又眨了眨眼，发现是顾玦，甜甜地一笑。</P>
“王爷。”她抬手抱住了她的脖子，把头往他怀里拱了拱，又钻了钻，举止间毫不掩饰她对他的依恋与欢喜。</P>
“回去睡。”顾玦在她耳边道，看着她乌黑的发顶，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覆了起来，怦怦，心跳的速度不由加快。</P>
楚千尘把脸埋在他脖颈与肩膀之间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，像是在撒娇似的。</P>
顾玦就抱着她往厅外走。</P>
琥珀跟在后方，自觉地落后了好几步，有些无法直视前方。</P>
王爷对王妃实在是好，她想象不到得好，比话本子的才子佳人还好！</P>
怎么说呢，王爷似乎很有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潜质……等等，如果是这样的话，那么王妃岂不是成了祸国妖姬？！</P>
琥珀胡思乱想着，早就魂飞天外，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。</P>
等他们回到正院时，正院的炕已经烧热了。</P>
顾玦一路一把人抱进了内室，琥珀等丫鬟就识趣留在了外面。</P>
楚千尘睡了一路，当顾玦把她放下时，她又惊醒了，再次睁眼，眼皮子半耷拉，迷糊得像是一头没睡醒的奶猫。</P>
顾玦帮她盖上了衾被，又用手掌合上了她的眼睛，柔声哄道：“睡吧。”</P>
在小小的卧室中，他轻柔的声音中透着亲昵，自然而然地滋生出一股子暧昧。</P>
楚千尘的手里还攥着他的那件斗篷，她喜欢他身上的气味，有种安定人心下来的力量。</P>
她困了，很想睡，但心中又有种很微妙的心态，不想就这么睡去。</P>
她想要他再陪他说说话，哄哄她。</P>
于是，她没话找话：“王爷，你明天记得提醒我找人修那个箜篌。”</P>
她被他捂住了眼睛，看不到他，就只能听到他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：“无妨，我来。”</P>
“王爷，你会修箜篌？”她又道，心想：王爷的声音真好听。</P>
她弯了弯唇，像有一股甜蜜蜜的东西注入她心口似的，心里既柔软又甜蜜。</P>
顾玦道：“会一点。”</P>
见她不肯睡，顾玦干脆就拿过了话语的主动权：“等修好了，我再教你弹箜篌？”</P>
楚千尘：“好。”</P>
顾玦：“我得空写支曲子，我们合奏可好？”</P>
楚千尘：“好。”</P>
“……”</P>
楚千尘半梦半醒地应了好几声“好”后，意识又变得昏昏沉沉，不知不觉中，她安安稳稳地睡去了。</P>
坐在炕边的青年眉目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睡颜。</P>
屋内熏香袅袅，温暖舒适。</P>
宸王府内，生机勃勃，上上下下忙得热火朝天，似乎全然感觉不到不到冬天的寒意似的。</P>
相比之下，靖郡王府则是一团乱，整个郡王府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下。</P>
午后，风势越来越猛，大雪磅礴。</P>
即使关上了门窗，屋内还是能听见呼啸的风声，以及寒风吹动树枝、窗户发出的吱呀声，尖锐粗粝。</P>
一个小丫鬟赶紧把原本没关死的窗户重新关好了，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了郡王妃沈菀。</P>
沈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，全然注意不到其他了，她的眼里只有躺在榻上的顾之颜。</P>
昨日，顾之颜在路上又发烧了。</P>
先前在猎宫的时候，沈菀曾让人回京去无为观求了符纸，但喂顾之颜喝下后，却没有半点用处，就和沈菀之前自己求来的符纸一样。</P>
一天过去了，顾之颜烧得越来越重。</P>
“七娘。”沈菀脸色煞白地唤着女儿的乳名，忍不住又去摸了摸顾之颜的额头，掌下一片火烫，似要燃烧起来似的。</P>
昏睡不醒的顾之颜小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，眉心攒起，口鼻之间的呼吸极为浓重，神色间露出痛苦难受的表情。</P>
乳娘与容嬷嬷也是一脸无措，面面相看。</P>
本来，昨天顾之颜刚开始发热的时候，靖郡王就想请太医给她看看的。</P>
但是皇帝前天就因为急火攻心略有抱恙，所有的随行太医都围在了皇帝身边，会诊，开方，针灸……各种手段全都用上了。</P>
在这种情况下，其他任何人都请不到太医的。</P>
靖郡王与沈菀没办法，就只能让王府侍卫在路上找了大夫，但是大夫开的药吃了两剂也还是没用，顾之颜病得越来越重。</P>
这时，乳娘再一次伸手试了试顾之颜的额温，又给她重新换了一方湿巾，讷讷道：“王妃，符水好像没用，县主她烧得更厉害了。”</P>
沈菀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掌攥在了掌心中，一阵阵的钝痛，只要对方稍稍一用力，她就会粉身碎骨，死无葬身之地。</P>
榻上的顾之颜忽然间浑身微微抽搐了一下，唇齿间逸出含糊的呓语声：</P>
“娘，娘……”</P>
“娘，我好怕……”</P>
“救命……别打我。”</P>
“……”</P>
顾之颜干燥发白的樱唇微动，开始说胡话了。</P>
她的身体更是越来越烫，红得就像是煮熟的虾米似的。</P>
沈菀握着顾之颜滚烫的小手，试图给她力量，心痛地说着：“七娘，娘在这里。”</P>
“你别怕！娘在这里”</P>
沈菀反反复复地说道，呼吸艰难。</P>
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褪去了颜色，像白墙一样死白死白的，眼前则是一阵阵的发黑，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。</P>
容嬷嬷看着沈菀，忧心忡忡，想劝她保重身子，又想说是不是悄悄去请济世堂的那位神医过府。</P>
话还没出口，大丫鬟匆匆地来了，禀道：“王妃，楚大姑娘来了，想求见王妃！”</P>
沈菀：“……”</P>
沈菀一动不动，垂眸盯着顾之颜，没说话。</P>
屋子里也陷入一片寂静。</P>
沉寂静静地延续着，久到大丫鬟都忍不住抿了抿唇，以为沈菀不会答了，就见沈菀慢慢地起了身，四肢似乎有些僵硬，让她的动作里没了平日里的优雅，就像是卧床已久的人第一次下榻似的。</P>
也不用沈菀再说什么，大丫鬟、容嬷嬷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了，她打算去见楚千凰。</P>
“王妃。”容嬷嬷这才注意到沈菀的眼角淌下了一行泪，心疼地拿出一方帕子为她拭泪，“要不奴婢去见楚大姑娘吧。”</P>
沈菀泪眼迷蒙地看着榻上的顾之颜，心口像是被扎了几刀般疼，眼眶更酸涩了。</P>
过去这一年多，为了女儿的病，她一直在压抑着自己，一切以女儿为重，可这一刻，她心口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痕似的，一股汹涌的情绪几欲迸发。</P>
悲痛、难过、不甘、愤懑、惶恐等等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大网，将她网在其中。</P>
无数个夜里，她一遍遍地自问：</P>
为什么是她的女儿不能像别家姑娘一样平平安安地长大？</P>
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女儿遇上了这样的事？</P>
为什么她没有保护好她的女儿……</P>
……</P>
然而，这些疑问永远都不会有答案。</P>
她能做的，就是重新武装起自己，努力地陪着她的七娘去面对这一切。</P>
眼泪又不是药，哭泣又有什么用处？！</P>
沈菀用帕子擦干了残余的泪水，稳定了一下情绪，坚定地说道：“我去。”</P>
她让丫鬟稍微帮她整理了一下仪容，留了乳娘照顾顾之颜，自己带着容嬷嬷一起去了暖阁。</P>
当沈菀抵达时，楚千凰已经在暖阁里了。</P>
她背对着沈菀站在窗边的茶几前，茶几上放着一个插着几枝腊梅花的粉彩梅瓶。</P>
她微微俯下身，似乎在赏梅，又似乎在闻梅香。</P>
听到门帘打起又落下的声响，楚千凰缓缓地转过身来，微微一笑。</P>
“姨母。”楚千凰对着沈菀优雅地福了福。</P>
着一袭粉红夹袄搭配火红比甲的少女笑靥轻绽，娉婷而立，眼波顾盼间，自有一种名门贵女的优雅。</P>
沈菀在炕上坐了下来，丫鬟赶紧给两人上了茶水。</P>
沈菀面色如常地随口寒暄了一句：“凰姐儿，你怎么来了？”</P>
“姨母，我听说您与姨父、七娘今天回京，就过来看看。”楚千凰落落大方地笑了笑，问道，“七娘最近可好？”</P>
听楚千凰提及顾之颜，沈菀微微变了脸色，眉心蹙起。</P>
楚千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沈菀的面庞，留意着她的神情变化，心里有数了：七娘病着。</P>
她的眼睫颤了颤，身子微微前倾，关切地问道：“姨母，七娘她是不是病了？最近她怎么样？”</P>
沈菀注视着几步外的楚千凰，她的样子与从前一般无二，但沈菀却确信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。</P>
她是看着楚千凰长大的，曾经对这个外甥女视若亲女，可是如今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少女，却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，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。</P>
她弄不明白楚千凰的意图，反反复复不知道想过多少遍，还是没有头绪。</P>
无论心里是怎样的暗潮汹涌，表面上，沈菀依旧不露声色。</P>
她干脆顺着楚千凰的话头说道：“七娘她又发烧了……”</P>
说着，沈菀抬手揉了揉眉心，一副身心俱疲、焦虑万分的样子。</P>
沈菀的这份焦虑是真的，但另一方面，她也想试探一下楚千凰到底想干什么。</P>
自从发现楚千凰似乎在符纸中动了什么手脚后，沈菀就很不安。</P>
她心中隐隐有种预感，楚千凰似乎在谋划着什么，但直到现在，楚千凰都没有透露出她真正的动机与意图。</P>
越是这样，沈菀越是不安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，她就像是身处在一片布满荆棘的浓雾之中，又像是在走钢丝似的，随时都会万劫不复。</P>
她不想每天都这么担惊受怕，她也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，那么她必须主动出击。</P>
沈菀垂下眸子，眸底掠过一道异芒，深深地叹了口气：“你求来的符纸刚用完了，我给七娘请了大夫，汤药也服了，可是七娘还是没退烧，烧得更厉害了。”</P>
楚千凰闻言，心中大定。</P>
一切如预期一样没有出什么岔子，对她来说，是好事。</P>
只有她可以救顾之颜！</P>
她端起茶盅，慢慢地喝了口茶，那种气定神闲在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就露了出来，容嬷嬷狠狠地皱眉，心里不仅是不舒服，还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</P>
“凰姐儿，”沈菀直视着楚千凰的眼睛，用极慢的语速缓缓问道，“你给我的这些符纸到底是从哪里求来的？”</P>
“无为观啊。”楚千凰又抿了口茶，一派泰然地说道。</P>
窗外的风声更激烈了，形成一股如野兽咆哮般的声响，似乎要把树梢的枝叶给扭下来似的，寒风凛冽。</P>
楚千凰抿唇一笑，浅笑盈盈。</P>
沈菀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，急速地扩散至四肢百骸。</P>
她的一只手捏着帕子，手指在细微地发着颤，又道：“我让人亲自去无为观求过符纸，可求来的符纸却不管用，七娘的烧怎么也退不了。”</P>
“为什么只有你拿来的符纸才有用？”</P>
沈菀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，语速始终不疾不徐，但是当她说到最后一句时，她已经掩饰不住话中的尖锐。</P>
两人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薄纱被她亲手撕开了一道口子。</P>
楚千凰身姿笔挺端坐着，神情自若，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。</P>
“大概是我与无为观有缘吧。万事讲究缘法，皇后娘娘与无为观有缘，所以才治好了三公主。”</P>
楚千凰说话时漫不经心，明显是随口说的。</P>
无论是沈菀还是容嬷嬷都能一眼看出楚千凰的神色间带着一种敷衍。</P>
沈菀的心像是被捅了好几个洞似的，空荡荡的，而且疼痛难当。</P>
她确信了，这符纸里果然别有“玄机”。</P>
沈菀深吸一口气，又道：“凰姐儿，七娘从昨天白天就在发烧，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，而且还烧得越来越厉害。”</P>
“算我求求你行不行！“</P>
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，看着楚千凰的眼神中透着祈求。</P>
楚千凰也是叹气，注视着沈菀的眼睛，唏嘘地叹道：“这得靠缘。”</P>
这一次，她连敷衍的情绪都懒得遮掩了。